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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時間、聲音、與記憶

On Life, Time, Sound and Memory

2 Nov 2024 台南學甲⁣⁣ ​ ​Tainan, Taiwan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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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是為了什麼而想寫作、發出聲音、或是做出任何一種表達?

在我的經驗裡,想要發出聲響的表達往往都是出自於感受到這個時刻就要消逝的急切感:也許過了這時候,所有事情又將再變得不一樣。因為有這樣的感受,而想做出一個停頓點,將這一刻捕捉下來。⁣ ​ ​ ​ ​ ​ ​ ​ 

然而時間,或是時刻,都不是我所信仰的存在。「時」的意義化為一詞,時間、時刻,我總認為是對人的誤導。法華經方便品第二的開頭「爾時世尊」的「時」,是指當人感受到一種決定,做出抉擇,甚至是對過去和未來的決裂。這樣的「時」,指的是一種決心,而非時間。我是這樣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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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我想表達的起點,來自在思考到「所有人都是由女人所生」的時刻。

這一年,我在父親的忌日,回到母親的母親的家。近幾年我已經習慣稱母親的母親為阿嬤,而不是俗稱的外婆。身為女性,如果向上追溯自己來自哪裡,母親、母親的母親、母親的母親的母親、的母親、等等一路向前推溯,似乎是最合邏輯,再直接簡單不過的事。然而寫下歷史的多數筆下,或是許多語言的結構下,或是臺灣許多民間喪禮的現場下,身為女性所經驗的,往往是對自己身份的取消或貶低。例如母親身為長女,在鄉下舉行的、自己的父親葬禮中,因為身為女性,而排在所有男子的後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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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次回來阿嬤家,大約是一年三個月以前。再更上一次,則是再一年四個月前左右。上一次,阿嬤的行動已經緩慢下來。而這一次,又相較上次更吃力,家裏擺著一根她不太願意拄的拐杖。回到家的第二天,租家裡魚塭的人送來更多的魚,阿嬤非常高興我回來,想著我愛吃,起身殺魚。儘管行動已經不方便,仍然蹲在地上,接過在一旁的舅舅除完鱗片的一條條魚,剖開魚肚,取出腸膽鰓等等的部位,手指沾了血。再過了一個多鐘頭後,在我煮飯時,瓦斯用完,火突然熄了。我往前門出去找在戶外的舅舅,阿嬤自己從廚房的後門走出去看瓦斯桶,跌倒了,喊了我或舅舅的名字一聲。阿嬤叫出聲的那一剎那,時間並不存在,而如果存在,也是短得無法用我的意識去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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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人老化的速度,不知是否幾乎等同於嬰兒成長的速率?或是他自己身為嬰兒時成長的速率?如果是這樣,一個人要如何得知自己成長時的回憶呢?答案是這件事是不可能的。

一個人是無法旁觀或記憶自己出生時生長的速度的,即使攝影與科技發展出檔案的留存,存在於一位年長者的心中,見證著一個孩子生長的記憶,是無法被留下的,一旦年長著的肉體離開了人世,就無法再現。更簡單地說,看著我出生的人已經不在了,即使我還會存在在這世界上,並且在我繼續存在的同時,更多觀看著我出生的人也將慢慢地老化離開——關於我的記憶已經不在了,並且會消逝的更多,那關於我身份的認知是否還完整呢?我想這是人們害怕他人死亡的原因。(同理,在我離開時,我曾旁觀著出生成長的嬰兒,會如何看待自己、看待我、或是詮釋我對他們的記憶呢?)或是更根深究底地說,一個人是無法觀看自己的成長的,因為人無法成為他人而看見自己,如同一個人的眼睛的無法看見自己的眼睛。那麼一個人要如何能完整地看見並理解自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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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一個人能看見自己、理解自己的瞬間,我想也是一種「時」。人首先會先出生,幾乎像是無意識地,成為被觀看者。隨著成長,接下來這個人會有意識地成為觀看著他人出生的人。觀看著他人出生的人,也時常會是比起被觀看的人先離開人世的人。而一人在離開時,也時常是無法表達出理解到自己正在離開的意識。所以一生中,少數對自己的生命與生命總體有意識的時刻,也許僅僅是在觀看著他人出生與他人離世之時。身為女性,因為擁有生育孩子的選擇,有更大機率能在觀看一人出生成長這件事上做出決定,得到一種決心之「時」。這種決心,以及每個參與或旁觀生命的意識,我認為都是很有力量的事以及人活著的意義與價值,不需要不成為女性,也不一定需要成為女性。而也許對於以女性的身份體會到這些事情的我來說,這些想法也與我身為女性的出發點密不可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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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在發出聲響時,經歷的是沒有時間的時間,是一種決定,決心,以及智識意識上無法理解之理解。而在時間裡的決裂與停頓,是在無時之時中創造出節奏的方法。

我以為生命是因為停止而被串起,因有生滅而名為永恆。

而又因為永恆,生滅,或生死,也可化為無意義一詞,如時間乃無時之時,包裝在「生命」一詞聲響之中的內裡,實為永恆,實為無生無死。

反觀而想,只要擁有呼吸、在呼吸裡生滅,能生能滅、將生將滅的,便是生命,便是人,也便是永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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